刘亚东:首先请任总谈谈华为的基础研究。华为有成千上万的科学家、专家……,无论从事基础研究,还是前沿探索,他们的研究工作是兴趣驱动,还是需求驱动?
任正非:刘院长知道拉法尔喷管吗?是空气动力学中的一个重要的现象,火箭发动机就是一个拉法尔喷管,可压缩流体经过拉法尔喷管的挤压,喷出的气体扩张越大,速度越快。
我们研发也是利用这个原理。
边界确定了,只要员工愿意在这个边界内发挥作用,它的潜能是能发挥出来的,能量在一定情况也会喷发。科学范围的边界是比较宽的,十多万人的研发队伍总能找到他发挥作用的机会点,这时兴趣在边界有自我驱动的空间。理论确定后,输入产品阶段,就不能像孙悟空那样乱翻筋斗了。
所以,在产品端,要有有序的队伍建设,这个队伍建设的目标就是要快速世界领先,这就进拉法尔喷管的扩张阶段。
所以,我们是有边界的,不完全是兴趣驱动,但兴趣也是会得到鼓励和允许的。其实,大学也是有边界的,只不过它的边界更宽一些。
我们跟大学合作,他们可以研究远一些的东西,可以独自发表论文,也可以去拿奖,也有机会晋升教授院士。这跟我们没关系,不需要挂上我们的名。我们还可能有一个团队去帮他,这个团队也不需要署名。为什么呢?名和利,你只能要一样。
利都给我们了,为什么还要和教师争名呢?所以,大学里的年轻教授很愿意跟我们合作。
我们以前主要是跟西方国家的高校合作,考虑到他们现在不断收缩合作面,所以我们加强了与中国大学的合作。
大概就是这么一个结构,就是“喇叭口”吸收宇宙能量,经过理论研究,成熟的研究成果及人员经过拉法尔喷管快速在产品端扩张,快速完成领先世界的产品。
刘亚东:华为对拉法尔喷管最上端的人有要求吗?
任正非:前面投入的230多亿元人民币,包括跟大学的合作、基础研究部分,我们从来不考虑回报,到下面产品线时才有考核要求。
今天(7月7日)晚上的新闻你就能看到了,我们盘古大模型发布,这是千亿参数的大模型。我们现在的AI集群已支持16000板卡,将来的一个超节点集群可管理几十万板卡。
一个AI集群超算系统管理这么多板卡,支持超高速互联、超高效的液冷散热、瞬时爆发式供电,达到系统高可用,这些我们都不弱于美国。我们的产品如果不够先进,就不会拿出来卖。
卖不了高价,我也养不活队伍。
华为会越困难但也会越兴盛
刘亚东:华为开发了许多软件,包括管理软件ERP、设计软件EDA、鸿蒙和欧拉操作系统等。软件开发是一个动态的过程,需要迭代更新,也需要产业生态,而这个产业生态肯定不是华为一家企业能够建立的,需要众多企业一起来做。华为在其中起到怎样的作用?
任正非:其实,开发工具软件是因为我们需要用这个软件来设计产品。
打个比方,如果我们的目标是造汽车,就必须要有螺丝刀和扳手。但没有螺丝刀和扳手,汽车是造不出来的。“螺丝刀”和“扳手”不是我们的目的。
所以,我们就带着国内各个厂商去做“螺丝刀”和“扳手”。
我们的人慢慢会退出来,这些工具软件就是他们的。但他们的东西会生长在我们的云上,也就是云化。
这样,国内电子工业就可以独立设计了。
我们已经向社会公开发布了20多个工具软件,我们内部已经用了很多。
等用得看不到缺点了,就把这些工具软件公开给社会。到那时,原来跟我们一起研发的公司就接过去了。还有58个工具软件正在验证中。
鸿蒙、欧拉是有商业目标的,是拖着我们的云前进,做强云平台底座。云平台之上提供丰富的组件和服务,我们叫“黑土地”,上面再开发就做SaaS了,那就是社会化的东西。我们还是做算力底座平台,人工智能我们也是做算力底座平台。
刘亚东:好产品是用出来的,软件更是这样。软件产业生态的培育是一个长期的过程。这是否意味着华为作为领头羊企业,要有巨大投入?
任正非:欧拉、鸿蒙(代码)虽然捐出去了,但每年我们还是会投入几万人月、数十亿资金在做这件事。ERP我们也是团结了国内很多公司一起做的,所有的东西他们都可以带走,长在我们的云上。以后开放了,有能力的公司都可以去做,长在云上不就是生态嘛!
刘亚东:鸿蒙操作系统的生态建设现在进展怎样?
任正非:国内现在有30多个操作系统都是基于鸿蒙开源构建的,涵盖了行业终端、手机平板、家庭终端,加起来大概已经有6亿用户,世界排名第三。鸿蒙刚升级到4.0,升级以后,外面也会跟着升级。外面有个开源社区,不是华为一家在做,我们做的是底座和内核。
我们是做“黑土地”,上面的“玉米”、“大豆”还是“高粱”,都是合作伙伴来种植的。
刘亚东:面对美国的制裁和打压,华为已经实现了很多技术和产品的国产替代。面对越来越严峻的外部环境,华为将选择怎样的发展方向?
任正非:华为会越来越困难,但华为也会越来越兴盛。中国将来如果建立自己的标准体系,那这个标准体系肯定要比美国的好啊。美国的标准是从1970年代开始建立的,已经50多年了。
他们的衣服补来补去,到处是补丁。
我们这几年新做衣服,为什么还要照着它那个标准做呢?我们直接做比美国好的标准。除了中国用,全世界都会用啊。
跟西方竞争靠什么?通过文化振兴
刘亚东:教育是一个民族的立命之本,也是我们在科学和技术领域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最重要支撑。在您看来,怎样才能尽快把中国的教育事业搞上去?
任正非:最近几百年来,西方为什么领先我们?西方发明了火车和轮船,他们走得快。我们赶着马车,那马车还是木头轮子的,而且还没有轴承,所以我们落后西方三百年到五百年。
现在,我们在信息化的一些领域已经领先西方。我们坐在“高铁”上了,他们若果还坐在“马车”上,他们要落后的。过去的进步,明天的进步,都是在比速度。
从长远看,国家的发展还是要解决教育问题。解决教育问题,就要先克服网络障碍。国家电信网络能不能像高铁那样进一步让利?高铁为什么亏损呢?
因为票价定得太低了。我们的高铁不赚钱,但社会效益好啊。高铁体现的就是为人民,为人民就不是为人民币。不涨价的结果就是更好的社会效益。可以说,高铁重振了中国的雄风啊!
中国的信息化还需要加速。比如,中国能不能进一步改善中、小学的办学条件?
把人大附中、清华附中、上海的好中学……作为平台,把中国的好学校都作为平台,课程开放到网上。
中国的网络能不能由国家补贴让边疆地区的学校免费使用?人民的国家为人民嘛。比如,对胡焕庸线以西地区的学校实行电信网络国家付费,国家提供补贴;把北京、上海的好中学的课程开放,让云南、西藏、新疆的中学上北京的课,让贵州的中学上上海的课,那我们这个民族三、五十年就振兴了。
人民好了,国家就好了。
把西部教育质量提高了,一些社会问题也就解决了。少数民族地区教育是大问题,教育好一代,他再去教育下一代,几代以后很多问题就解决了。
如果我们国家把好的中学教育平台化,让它开放,由国家来补贴,那么西部地区的学生就可以得到更好的教育。祖国的花朵就是你的儿女啊!父母挣钱干啥呢?父母挣钱不就是养儿女嘛。西部发展了,经济繁荣了,整个国家也就进步了。
刘亚东:任总在很多个场合都强调教育的重要性,我非常认同。可以说,教育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会过分。就教育本身而言,中国当前最需要改进的是什么?
任正非:你跟西方竞争,竞争什么呢?靠资源不可能,我们就是要通过文化振兴,把钱赚回来。教育为什么重要呢?天才都是从少年中产生的。
中小学齐步走、同质化教育,把天才给埋没了。
孔子都讲因材施教。现在有人说,不要学英文。不学英文,农村孩子永远就是农民。你不学英文,将来在这个世界上怎么就业啊?还有人说,不要学数学。数学和英语都不好,就进不了高端行业,农民的孩子永远是农民,阶层分化就出现了。在农村学英文困难,这我理解。但是熬一熬,不就熬出来了嘛?可能口语表达不那么好,但是有文字的识别能力也行啊。
要提高教师的待遇。为什么非要搞大班教育呢?把每个班级都切成20个人的小班,教师队伍就可以扩大一到两倍。有人说教师不能创造价值,但教师能创造未来啊。二三十年以后中国就强了,总要找到一个出路,对孩子的教育就容易差异化了。多冒出一些有才能的孩子,不就创造价值了嘛。
所以我认为,搞好教育一是要差异化;二是国家要把好学校作为平台,允许它变成一个网站,把西部带起来。
现在,我们的电信已经到了农村,可是网没有用起来。胡焕庸线以东城市网络利用率很高,包括农村都很高,但是西部的网络光纤利用率那么低,要把利用率提上去,把孩子教育搞好,对我们国家有啥不好呢?
刘亚东:发展教育,除了硬件建设,软件也要更新。比如,要注重培养学生的批判质疑能力、唤醒孩子们的兴趣和好奇心。
任正非:是的。如果网络给中小学免费了,人工智能的算力为什么不给大学生免费,也由国家补贴呢?大学生现在在网上算那个,其实是在掌握方法,这不就是为我们国家培养挑战未来的人嘛!你怎么知道未来他不是天才呢?给大学生创造更开放的环境,让大学生更活跃一点,才能更多地培养出奇才、怪人。
美国的先进文化我们还是要学习
刘亚东:除了教育,任总也一直强调基础研究的重要性,而且在这方面要向美国学习。我们究竟应该向美国学习什么呢?
任正非:美国的先进文化我们还是要学习的,我们从来没有说“打倒美国”。华为也在做一些基础研究。基础研究离不开基础教育。基础教育是国家的责任,没有好的基础教育就培养不出顶尖人才。我们这几年都是从海外招聘人才,以后招聘困难了,要靠国内学校培养。
以后我们从国外招收人才的机会少了,这就更需要中国自己培养人才,那就要改变教学方法。很多西方名校都没有教材,像麻省理工学院就没有教材。
老师上来写一通,另一个老师上来写一通把前面的批判一通,再上来一个又把前面的批判一通。
之后学生自己做作业,老师只要看你的思路正确就OK了,并不要结论。老师本身自己也没有结论,你要啥结论呢?我们要借鉴这种教育模式。
因此,我们应该学习别人的长处。这个世界上就一个乔布斯啊,那我们中国有没有乔布斯?应该是有的啊,很多聪明的小孩子都很厉害的。美国还是有很多吸引人才的土壤,那我们中国也要有这种土壤来吸引高层次人才。
刘亚东:很多科学研究和前沿探索都是“寂寞的长跑”,而且具有高度不确定性。这些研发人员的工作极其重要,但又常常被忽略。怎样解决这个问题?
任正非:我们国家要重视那些不能直接创造价值的人。不能直接创造价值的人,也要让他过上体面的生活。没有体面生活,谁都不会去做。
西北工业大学校长汪劲松为什么干得好?他们的附属中小学校长甚至比大学校长还牛,西工大附中全国排名前五。你想不想让小孩上好学校?
那你来西工大教书!西工大出成果,火箭、飞机……成果辈出,优秀的人都愿意留在那个地方,因为孩子都有希望。
西工大就是这么一个特点,中小学在中国前五名之列,他们条件那么好,优秀老师都想来西工大工作,也想留在西工大。
刘亚东:您喜欢阅读吗?平时都看些什么书?
任正非:我读书呢,也是一知半解。对技术上的东西多少懂一点,再问问专家,跟专家探讨,在这个过程中也能学到不少东西。
同样一个人,受培养和不受培养,结果是不一样的。老师讲一堂课,把精华都告诉你了。你也可以自学,但你可能要花几十天才明白老师讲的内容。
我的遗憾就是没上过名牌大学,没有读到博士,挺羡慕上清华、北大……的孩子们。我有时候也在网上听听课。哇,清华老师讲得那么好!我要是年轻时候能听他们的课,会有多大进步,可惜没这种机会啊。
所以我认为,人才培养应该实行双轨制。每个人都有自学的能力,但还需要受到良好教育。理工科的课误一堂,后面再上课等于“坐飞机”。现在不都有视频了吗?你可以去看视频,把耽误的课补起来。现在的教育手段好多了。
所以我才提出来,西部应该得到一种新的电教方法。中国人民的素质提高了,公安警察就减少了,行政管理费用也减少了,创造性的劳动就多了。
所以,光讲自我培养是片面的,“自培”和“他培”要结合起来。“他培”就是孔子那句话“因材施教”。不要过分强调“起跑线”,不要同质化,不要我学不好英语就让大家都不学英语。
刘亚东:对于人才的成长来说,环境和土壤也是极其重要的。
任正非:环境和土壤当然重要。就个体而言,良禽择木而栖。如果东北的黑土地更加适合郁金香生长,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在戈壁上种植它呢?在戈壁上种郁金香要付出很大代价。
很多人转来转去,就是转不出低循环这个圈来。如果有名仕引导,贵人指点,他不就走出这个小循环,走到大循环里面来了?